精彩书评
您所在的位置: 首页住宿书院善衡图书室精彩书评 》 书评目录

诗人的孤独与巴黎的忧郁

诗人的孤独与巴黎的忧郁——读《巴黎的忧郁》与《恶之花》

 

波德莱尔

 

孤独的诗人

  迅疾的现代性裹挟着对于巴黎城市的巨大冲击让夹杂着复杂情绪的诗人感到不可言说的孤独感。在与这泛滥的情感同名的散文诗中,波德莱尔借用拉布吕耶尔和帕斯卡尔的话进入离群索居的孤独快感中,这种快感突破了闲散安逸灵魂对于情欲的幻想,也强烈冲击着世俗对于闹市和荣誉的狂热追求。属于波德莱尔的快感是寂静的、忧郁的,它有着在巴黎暗夜的街道上黯然飘零却怡然自得的荒谬味道。这份荒谬是这位抒情诗人所独有的魅力,他借着自己的敏感和挣扎深入巴黎街道的每一粒尘土,感悟并重建着自我的孤独,试图用这重建的快感作为现代性冲击下自我赖以为衣着的躯壳。

    

“这样的衣着让诗人即使在人群中也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特权:众人,孤独:对一个活跃而多产的诗人来说,是一个同义的、可以相互转化的词语。谁不会让他的孤独充满众人,谁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孤独。”这种特权使得波德莱尔浸淫在人群的琐碎和喧嚣中却可以全然享受,就像是随心所欲寻找躯壳的游魂,对于享受人群的诗人来说这样的孤独感使得其能够面对一切封闭和浑圆的虚无,敞开地去审视所有普遍的交往,从任何环境赋予的职业、苦难和快乐中进行思索。这样的诗人就像“沉思的漫游者”,从狂热的品尝中汲取独特的迷醉。波德莱尔愿意告诉那些世上的幸运儿,还有高于幸福的幸福,这种幸福不仅仅是诗人在触碰,置身于用自己的天赋建造广阔家庭的人,像是殖民地的创立者、牧师、远在天边的传教士也能够尝到些许这神秘的味道。
 

似乎对于敏感的诗人来说,人群是一个更高的自我,由于面对众生的宽怀和紧张,诗人饱含着冲破个体的局限认识,将“人群”化为可以不断进入、走出的自我概念。在这样的自我中,作为个体的诗人成为不再孤立的存在,就像是英雄的殖民地创立者面对广阔无垠的未知和惊惧激动的群众一样,那种超越认知罅隙的包容成为一种消弭孤独的存在。但是,这种以孤独为不孤独的越境似乎反倒印证了诗人更为深沉的孤独。直至在形式上,诗人脱离了人群,孑孓一人、黑夜无边:“人脸的暴政终于消失了,我只因我自己而痛苦了。终于,我可以沉浸在黑暗之中!首先把钥匙旋上两圈。我觉得这一转增加了我的孤独,加固了把我和这世界分离的障碍。”

 
 回顾在人群中的一天,争论的杂志主编、不认识的招呼者与握手者、轻佻的女人、被讨好的剧院经理、名不副实的作者等等。“唔唹!总算完了吗?”诗人呼喊道。诗人想要在黑夜的寂静和自我的孤独中赎回自己,品味着自己的骄傲。诗人为孤独消失引发的慌乱而愤懑,也由于深夜的沉思而倍感白昼里的荒芜。波德莱尔意欲重建一个新的自我,却因为这种自我的广度之大使得自我内部充满了矛盾和冲突,这样的分裂让波德莱尔感到灵魂的不安。这个不安是自我本身不能复位的悲哀,也是波德莱尔意欲重建一个新的孤独的努力所在。脱离了“人脸的暴政”,波德莱尔获得了新鲜的生命,通过对于自我内部轻蔑、鄙夷的反思,诗人强行与世界产生更大的区隔,但是也进一步扩大了诗人的自我,扩大了诗人可以安置敏感笔触的可能。这样局内局外交相织就的角色,让波德莱尔的孤独成就云端的思考,像是一个异乡人,也像是一个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你我:
 
 “唉!那你爱谁,不寻常的异乡人?”/“我爱云……过往的云……那边……那边……奇妙的云!”
 
    “终于,我的心灵爆发了,它冷静地对我叫道:“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
 
  波德莱尔的孤独来自诗人独特的敏感、忧郁和一切被建构又被复刻的人格,也来自于现代性进程中必然显现的人性张力。无论在何处,诗人希求只要不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作为一个必然的异乡人,匆匆往来的云端是一个最好的归宿。但或许,对于他来说世界之外的地方只是“一扇被烛光照亮的窗户”:
 
    “在或明或暗的窗洞里,生命是活的,它在梦想,在受苦。”(《巴黎的忧郁·窗户》第87页 第一段)
 
 “即使是自身之外的真实帮助我生活、帮助我感觉到我的存在和我是什么。那么它能是什么有何关系呢?”  

 

诗人与浪荡者

 

  敏感的心终归逃不出孤独,诗人的肉躯无处安放。窗里窗外孰是孰非诗人没有给予论断,而推翻又被重建的孤独感则在让自己抽离世界以至于达到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但是诗人的幻想与现实的张力使得其终归不得不存身于这个时代,存身于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光景里,存身于与灵魂诗意栖居拒斥甚远的现代巴黎。但是,此种断裂没有让波德莱尔成为无关的旁观者,反而使其达成了由孤独的灵魂建立起的对于城市中浪荡者的描绘。超越了被诗人依附又被努力唾弃的人群,浪荡者作为游手好闲者成为人群中安放诗人建立藉由人像来观察时代并传达暴动笔法的路径,也是其用以隐藏在人群之内遁形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壁垒。这些浪荡者同波德莱尔一道投身在大众的蓄电池中,在人群中孤独并行又在人群中显示出群像的时代价值。纵身投入巴黎街道的波德莱尔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描绘出无数边缘的异乡人

 

  “正在我们面前,在马路上,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实男人,疲惫的脸,花白的胡子,一手领着一个小男孩,另一只胳膊上还抱着个弱得不能走路的小生灵。他充当着保姆,晚上领着孩子们散布。三个人都穿得破烂不堪。”
 
  “您有时在那些孤零零的长凳上看见过寡妇吗,贫穷的寡妇?无论她们戴孝与否,要认出她们是很容易的。不过在穷人的丧事中,总是缺少点什么,缺少的是和谐,这使其更让人伤心。她们不得不在痛苦上节省。富人则把他们的痛苦大肆炫耀。”
 
  无论是穷人、妓女、老妇人抑或其他,这些游走在巴黎街头的边缘人在生命的历程中形成浪荡者的步履,于踽踽独行之中被波德莱尔从人群中点缀勾勒。这些人没有构成人文意义上的共同体,他们之间是松散的,仅可存的命运的相似性也不能消除这些人在时代中的虚无感。边缘人终归只是大众,只是人群中那些表面因为际遇达成抽象联合却又缺乏生活理性的艺术对象。而诗人与大众则是艺术主体与艺术对象之间最为积极的互动表征。大众作为虚无之徒存在对于自我发展担责的畏惧和惶恐,而诗人则从自身边缘的地位出发,用渴求却又不安的心不断建立起对于大众的认知,在这一点上波德莱尔达到了笔触上的极致,大众的惶恐不安和缺乏理性的生活形式为边缘人的际遇埋下了伏笔也反身使得我们看到了从大众中走出的诗人波德莱尔在思想结构中的社会根基。
 
  波德莱尔用作为异化人的笔调,以浪荡者的身份观察着巴黎城,众人似乎只是“帷幕”,而这帷幕背后实则是波德莱尔熟悉的城市。孤独是波德莱尔进入观察的灵魂话语,而巴黎的拱廊,那些重建的隐藏着罪恶的城市建设则激发了诗人孤独灵魂中隐秘的激情。这种激情在他与群体的互动中得以实现,富有“暴动”的笔法在与城市化的冷漠中形成的张力与冲突内进一步迸发,最终塑造了波德莱尔的现代性艺术审美观。

 

诗人的审美

  波德莱尔的现代性饱受争议,似乎在他的叙述中现代性已经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描述功能,它已经不能够再作为一种定义“现在”时段的历史分割。在同传统现代性的比照之下,波德莱尔对于每个个体的强调暗示出他对于意象背后各自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的关注。这种特殊的艺术表达来源于波德莱尔忘情的想象,此种想象在根本上则来源于波德莱尔对于当下的沉浸和认知。可以说,在波德莱尔看来每个个体之间是不具备联系功能的,而这也解释了波德莱尔笔下那些游荡的人在何种程度上无法构成巴黎城市人群的根基。在他看来,现代性的主旨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语词,不再是一种综合化的状态,而是一个具有“英雄”味道的抉择。这虽然体现出波德莱尔对于传统文学框架的偏离和对于历史脉络的拒绝,但是用最为具体的艺术表达和现实性的历史意识走出历史洪流的尝试本就再次构成了人文意义上的矛盾。一般来看,构成艺术的规律只有经由现代美的经验才可被带入,无论是怎样的变革和创造都无法摆脱现代美自身的束缚,亦无法脱离现实经验的意识桎梏。波德莱尔的英勇选择是其用现代美来表达永恒美的尝试,其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和塑造现代性经验的影响,但是这种指向现时性的纯粹的努力却给现代性赋予新的精神冒险的意涵。
 
  这种冒险从前文提及的审美观来看,就是波德莱尔对于邪恶禁域的探索,也即对于永恒美的深刻洞察。这种邪恶而神圣的美的悖谬统一在《献给美的颂歌》中得到了完满的体现:
 
  你来自幽深的天空,还是地狱/美啊?你的目光既可怕又神圣,一股脑儿倾泻着罪恶和善举/因此人们把你和酒浆相比并。/你的眼神包含着落日和黎明/你像雷雨的黄昏把方向播散/你的吻是春药,你的嘴是药瓶/能使英雄怯懦,又使儿童勇敢……
 

  这有何妨,你来自天上或地狱?/啊美!你这怪物,巨大、纯朴、骇人!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双足/打开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这有何妨,你来自上帝或魔王?/天使或海妖?——目光温柔的仙女/你是节奏、香气、光阴,至尊女皇!/只要世界少丑恶、光阴少重负!

 

  在对于美的颂歌中,波德莱尔打破天使与撒旦的二元对立,将传统道德意义上的恶和善合并,亦将传统认知中狭义的丑与美归向于整体的美这一普遍方案中。这一尝试和努力将具有美的客体置于更次的地位中,提高了诗人或者说艺术家本人的内在审美感觉,实现了一个审美自足的个体。而这种审美的自足性,也即主体自由意志在艺术分析中的独立体现,则真切带给诗人观察巴黎城市独特的精神基调。在这样的观察背景中,前文所提及的“游荡者”与其他纯粹的传统意义上的“丑”的事物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反思意味。外表的庸常世界在美的统合下开始显示出波德莱尔对于巴黎城市的独特描绘,由此再返观到其构建的生活景观中——游手好闲的人、罪犯、妓女等等,这些大城市底层的人在波德莱尔孤独的笔触下似乎富有更含深意的探寻。波德莱尔的描绘的巴黎忧郁却不寂寥,普遍的美的方案虽然给予波德莱尔笔端富有现代性的文学意义,但是在这种文学的语词和独特的形式的背后隐含的是波德莱尔深沉的对于巴黎城市的窥探与这种窥探之下更为深沉的孤独感。

 

诗人与巴黎

 

  巴黎忧郁,在于爱的消失引发的空洞和虚无;巴黎不寂寥,在于恍惚、激荡之间众人来来往往,群像丰满各具深意。波德莱尔所缅怀的是反思之中巴黎城市的温厚和恬静,但是巨大的城市化冲击给巴黎带来众多新的建筑,拱廊高耸勾连城市之间的砖石瓦砾,且在某种程度上划割了含情脉脉的诗人的回忆。在《腐尸》一诗中,波德莱尔描绘道:“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夏日的清晨多温和/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在碎石的床上横卧……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热乎乎地冒着毒气/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那臭气熏天的肚子……而将来您也会像这垃圾一样/像这恶臭可怖可惊/我眼睛的星辰,我天性的太阳/您,我的天使与激情!”一具横铺在巴黎街头的尸体被波德莱尔用富有奇特美感的笔触叙述出来,这种美感的叙述并非来自于其对于物的直接情感,而是朝向诗人哲思之外的对于这个城市的非具象性写生。巴黎的街道尸体自然地腐旧,不仅活人不易过活,死人也一样,在忧郁的城市中寂静地“发光发亮”,在波德莱尔的笔触下“熠熠生辉”。这种异乎寻常的关注印证了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献给撒旦的祷文》中的精神形态:“撒旦啊,我赞美你,光荣归于你/你在地狱的深处,虽败志不移/你暗中梦想着你为王的天外!/让我的灵魂有朝一日憩息在/智慧树下你的身旁,那时候/枝叶如新庙般荫蔽你的额头”。对于撒旦的崇敬与赞美是波德莱尔用美观察丑的极致体现,在宗教的意义上,其自身超越了传统的精神束缚,而这也解释了为何波德莱尔对于尸体这一并不光亮的存在充满令常人讶异的关注。但是,无论撒旦还是尸体都并非他的情感最终指向。诗人看到的是实际上是巴黎这座令他感到极致虚无的城市。后人无法体察这一意象背后具有多么强烈的道德色彩和人性关怀,然而只需要将这一存在拼接在波德莱尔构筑的下层人的生活图景中,那充满了死亡恐惧与绝望的画面自然引发出更为深沉的孤独和震颤。如果用美来定义这样腐败化的意象,似乎“惊颤”一词是最不显得突兀和不足的了。这种惊颤“惊”在即时性的阅读体验,“颤”在最后呈现出了整座城市的忧郁和个体充满挣扎的孤独感,两相合并在某种程度上也与波德莱尔现代性中对于每个个体特殊性的强调和时间序列上的关注契合。
 
  不可否认的是,对于巴黎城市的观察同样来自波德莱尔的生命体验,除却城市化的巨大推进,孤独而敏感的诗人也用自己的精神触角来体察整个现代性进程中人本身与城市创建间的巨大冲突和矛盾。而这种体验之中,波德莱尔引入了对于时间的精细把握:“喧闹的街巷在我的周围叫喊。/颀长苗条,一身丧服,庄重忧愁,/一个女人走过,……啜饮迷人的眼睛,销魂的快乐。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你的目光一瞥突然使我复活,/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电光石火”之间,城市中的陌生人,产生了际遇的摩擦,一种戏剧性的惊颤从中油然而生。这种在众人间因为抽象联系而无意识迸发的剧烈感情,无疑也是波德莱尔描摹中极为精到的所在。在大部分的描绘中,波德莱尔表达的都只是一个“属人”的,不超越意识主体的雕像的建立,虽然这种建立来自于主体之外的观察,但是像这种通过时间的剧烈冲击来强调个体认识能力并以之加深主体间联系的情感冲击,与传统的众人间客观具象的描述和表达还是迥乎不同的。而此也加深了对于波德莱尔作为“游荡子”观察巴黎在方式上的进一步认识。作为《巴黎风貌》中的一环,奥斯曼改造的巴黎城市富有鲜明的现代城市的特征,而波德莱尔虽然是敏感而精致的诗人,这种相似的生命体验还是或多或少留存于其时的巴黎人心中。所以,从波德莱尔整体的把握之中我们似乎也在这一艺术的“游荡子”身上看到更多关于巴黎众人之上的整体的“人”的意识。
 
  与对于整体美的关注相类似,波德莱尔作为现代人具有其异质性,但是其同样也富有很强的典型性。出色的是,这种典型性背后的过渡性挣扎被其用文字的形式鲜明的描摹出来。波德莱尔的孤独、忧郁和敏感使得其精准地感受到时代张力下个人强烈的不适感,同时他独特的美学体验也使得他的笔触在直观表达的纸外流露出更强烈的文学冲击与人性刺激。现代人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其必然伴随着不断地推翻和重建,波德莱尔作为这一现代人的先锋,他在传统意义上的现代性中受到洗礼与冲击,进而又在追溯和反思中建立起具有自我特征的更高的现代性。这种建立基于其较常人更为深沉的孤独,也基于他由孤独出发创设出的与外界的联系,在不断地怀疑和重设中,波德莱尔通过客观的外在完成了对于自我的反思,最终也形成了对于某种现代性的推动。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