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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造反者

孤独的造反者——《树上的男爵》书评

1 造反

 

反叛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柯希莫从故事的一开始,就不是温顺的服从者。正如苏童所说,“卡尔维诺是处心积虑的”[1]。促使十二岁的柯希莫推开盘子、爬上圣诞树的原因不是那盘软体动物,而来自那“最轻盈也最沉重的召唤”[2]——爬到树上去,爬到树上去。

 

这个声音背后有种种意蕴——对荒谬的家庭生活的叛逆,对薇莪拉混合着骄傲、自尊与胆怯的自我证明式的爱,与树木之间构建起来的情谊,对集体做出贡献的渴望,变成与众不同的人……穿着燕尾服的男爵用反抗的自己的一生来追随这个召唤。“树上”与“男爵”,开启了自由与文明社会的强烈冲突。

 

然而,正如树永远脱离不了大地,柯希莫也无法在根本上脱离文明社会。同鲁滨逊一样,尽管远离人群,他也不是“一个全身长毛有长胡子和长尾巴的活物,吃着一只蚱蜢”[3],恰恰相反,他作为文明塑造的产物,身心依然带着文明的烙印。在物质生活上,他建造房屋、用肥皂洗澡、觉得随地方便很不体面……整个生活无不“遵从邻居和家人的行为规范”,只不过是把地点从大地转移到了树上。而在精神上,他摆脱不了对社会性的需要。“他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甚至可以说他心中只有众人。”“他的位置在这里,在我们这一边。”[4]

 

这种需要最初以对爱情的渴望呈现。树上的柯希莫和以前一样,处在永无休止的不安分之中,他需要一个薇莪拉——象征冲动的毁灭性的的野性力量。以她为开端,柯希莫始终保持着与他人的密切交往,从偷果子的毛贼到看书的强盗,从行为怪异的律师骑士,到种种社会性政治活动。而当她离开之后,同样出于对爱情和“同类”的渴望,他穿越树林去往奥利瓦巴萨,去寻找那里因被流放而集体生活在树上的西班牙人,并在这种集体性生活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柯希莫尽管选择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无法永远处在离群索居的状态。他拥有一座森林构成的王国,而王国是一个社会性的架构。所以,与其说柯希莫是因为这种距离“主动获得一种边缘化生活”,反而更加全面地“投身于那个时代的运作”“全面参与积极生活”[5],倒不如说这更多来自在根本上无法摆脱的必然性——无法言明的社会性需要。

 

只不过,柯希莫以自己的“抵抗”赋予了这种入世更高层次上的积极意义,在这种冲突与分离中达成了更高层次的合一状态。在与西班牙人告别的时候,有这样一段话。

 

伯爵问他说:“你留在树上做什么事情呢?没有理由呀!”

柯希莫张开双臂:“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

“你要后退吗?”伯爵大声嚷。

“不,是抵抗。”男爵回答。 [6]

 

后退与抵抗不同。抵抗意味着不逃离或避隐,意味着对这个世界给出一种回应的方式,一种决绝的反击。这是一条自我选择的道路。从十二岁那一年看似任性而幼稚的反抗开始,反抗作为柯希莫的生存方式,具备了绝对的精神性价值。“我认识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7],正是在这种与世界的抵抗中,柯希莫得以逐渐看清原本被家庭的层层规训包裹起来的世界真实的面容。当他在圣诞树顶醒来,“四周紫翅椋鸟儿喳喳叫”,感觉到“浑身被清冷的露水濡湿而冻僵了”[8]之时,他终于开始用崭新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集体的生活,游离在边缘的个人,战争、革命,政治文明的理想,热爱与荣誉。他离弃大地,却因此而“始终热爱着大地”[9]。在这种意义上,读书的强盗与世界相处的方式才更接近于消极,对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读书成为他的生活方式,也是躲避世界的一个鸵鸟的沙堆。

 

抵抗是一个悖论,一种矛盾。爬到树上生活原本是他对这个荒谬的世界存在合理性的抗议,反而成为了他构建自我生命的存在方式。然而,否定性是无法依托的。建立在这种否定性、反抗性架构之上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无限的虚空。卡尔维诺说了谎,即使柯希莫通过社会性的活动成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和最杰出的人物之一”[10],他从来不曾在其中达到追寻自我的真正满足。这是毫无意义的努力。他始终处于不满足的状态,“无论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获得完全的满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空虚感和期待,他们本身“可以延绵不断,比生命更长久”。“我绝不下树”“我不会到地上去”,以及“从来没有沾过地面”“我一直生活在树上,我要留在这上面”[11],凡此种种,成了自我暗示性的预言。柯希莫不是要展示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只不过是想要在对世界的不妥协中获得的自我的确认。树上的生活如此根深蒂固,纠结缠绕满他的整个生命,以至于他至死都不会,或者说无法下树,在地上展开新的生活——所谓真正的生活。

 

脱离了坚实的大地,柯希莫正如那些“终生在海上漂流的人”,没有支撑,也没有终点,有的只有自己,和茫茫的大海。他漂流得太久,再也无法靠岸——“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12]

 

 

2 孤独

 

薇莪拉曾经问柯希莫。

 

“孤独是因为与世隔绝吗?”

“不是,为什么会呢,我一直同别人打交道,我摘收水果,修剪树木,我跟神父学哲学,我同海盗打仗。难道别人不是这样生活吗?”

“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因此我爱你。”[13]

 

脱离了“男爵”身份的燕尾服外壳,柯希莫反而用这座“不属于大地的森林”架构成通往社会群体内部的桥梁,树上的生活成就了柯希莫,对文明社会的离弃让他更倾向于集体生活的爱好,以至于“除了生活在树上之外,他是一个同大家完全一样的人”[14]

 

然而恰恰是这一点,这仅差的“一步之遥”,变得如此巨大以至于完全无法跨越。树上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让他获得绝对社会性的同时,又和尘世之间保持了遥远的距离——地上的世界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15]无论柯希莫如何参与社会性活动,他在地上普通人的眼里始终是异质的存在。也就是说,柯希莫始终不曾摆脱过反抗者的孤独处境。

 

实际上,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孤独的造反者,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这个荒谬的世界,却又在这种反抗中不断被异化、扭曲,并以此进一步投入和塑造文明社会的分裂、困顿、复杂与怪诞——无论斩断蜗牛脑袋的姐姐,脑袋漂浮在水面上的律师骑士,还是自视软弱、继承了家庭事业的我。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这张噬人的大网——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人成功。正如卡尔维诺所说,“故事中所有的人物彼此相似起来,他们遭受相同忧虑的摆布”,他们是同样一张名为“现代性”的脸的千面反映,“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16]

 

这种笼罩所有人的焦虑,不仅没能让社会成为一首和谐的赞美诗,反而加深了其中个体的孤独感。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摆脱方式。父亲以财富、权位作为全部精神性支撑,母亲以女将军的姿态获得极大的满足,姐姐执着于怪异的烹饪。柯希莫的家庭折射出了最真实的处境,相互脱离,相互冲突,仿佛身处异质的世界,每一个人之间都相距很远,正如“我们大家同我的父亲一直都是相距很远的”。即便是看似最理解哥哥的“我”,和柯希莫也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但这也许不在于“我”的软弱,只是我选择了另一种生存方式,因为“在一个家庭里,出一个造反者就够受的了”,叛逆的精神被寄托在哥哥身上,而“我”则履行着“家庭生活的上百种责任”,写下有关哥哥的这本书[17]

 

脱离了“男爵”身份的燕尾服外壳,柯希莫反而用这座“不属于大地的森林”架构成通往社会群体内部的桥梁,树上的生活成就了柯希莫,对文明社会的离弃让他更倾向于集体生活的爱好,以至于“除了生活在树上之外,他是一个同大家完全一样的人”

 

 

 

3 结局

 

男爵一旦下树,故事就结束了。所有的读者都清楚这一点。于是卡尔维诺为柯希莫安排了一个最富传奇色彩的生活,妄图推迟那一天的到来——怪异的强盗、革命、战争与炽烈的爱情,在错综复杂的森林内部,真真假假的故事被风吹往世界各处,直到时间深处。但他不可阻挡的是时间,无限期拖长的结局终究还是要到来——“我们看到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人们猜测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飞跃海峡时坠落了。”[19]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局。热气球带走了这个孤独的反抗者。升入天空意味着更进一步的虚无——终其一生,柯希莫都没能寻找到自己生活的坚实依靠。自我构建的强烈信念,在临死的一刻终于消散殆尽,伴随着信念的消逝,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对大地的彻底远离。卡尔维诺称,“《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20],然而柯希莫的自我追寻并没有获得这种完整性,努力最后成为了幻影。也许确实存在这样一条路,但是……谁知道呢?

 

正如凯瑟琳·休姆所说,“卡尔维诺的潜在焦虑在于思想意识将遭到吞没或肢解,而不是要融入或适合处境的问题”,“不管卡尔维诺自身多么希望通过写作来寻找意义,他并不认为这是关于意义问题的答案”[21]。树上的男爵是一次对生命意义追寻的历程,卡尔维诺试图用种种怪诞与夸张的乐观主义色彩来掩盖背后的悲凉,但在结尾处,他还是被悄无声息的寒冷完全包裹了。他于是写道:

 

“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22]这是一个真实而悲凉的结局,是孤独的反抗者破灭的高歌。升入天空的柯希莫,与生活在树上的柯希莫,与被限制在餐桌上的柯希莫,从来都是同一片大地的柯希莫。卡尔维诺踌躇着,叹息着,安慰自己说,天空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然而故事的结局是坠落。生命的本质是毫无意义。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孩子气的游戏,有着童话般明亮而生动的底色,又像是一出史诗般英雄的传奇,结局沾染的却是现代性的悲剧。

 

 

[1]苏童《把他送到树上去》(卡尔维诺中文站)

[2]同上

[3]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树上的男爵》(蔡国忠、吴正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

[4][6][7][8][9][10][11][12][13][14][15][17][19][22]同上

[5]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后记》(吴正仪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9年)

[16][20]同上

[18]卡尔维诺《孤独》

[21] Kathryn Hume. Calvino’s Fictions:Cogito and Cosmos. (Oxford:Clarendon Press,19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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