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中的希腊世界图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书评
李健 元培学院2015级PPE方向
不得不佩服雅典人修昔底德长远的眼光与深刻的洞见,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他就着手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这一注定万古垂青的伟大著作;一个人如果能够在有生之年觉察到他所处的时代、所经历的事件在历史长河中的不朽地位,可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诚如修昔底德所说,“这次战争是一个伟大的战争,比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任何战争更有叙述的价值”[1]。战争能够将时代和社会的矛盾投射在历史的放大镜下,透过一次战争,我们便能考察那个时代人类生活的世界图景,而伯罗奔尼撒战争“是希腊人的历史中最大的一次骚动,同时也影响到大部分非希腊人的世界,可以说,影响到几乎整个人类[2]”,因此了解这场伟大的战争是我们了解古代希腊并对今天政治现实做出反思的极佳机会。
一:大混乱 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重述
公元前431年,希腊世界爆发了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雅典帝国)与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这场混战持续了27年,扰乱了整个希腊世界的秩序,激化了整个希腊世界的冲突,波及了整个希腊世界以及许多其他国家(波斯、马其顿、色雷斯、迦太基等),改变了整个希腊世界甚至人类世界的历史进程;战争在公元前404年以雅典投降、雅典帝国崩塌告终,然而可惜的是修昔底德只记载到公元前411年为止。
(一)雅典帝国的壮大与战争的爆发
由于雅典在波斯战争中的出色表现以及联军总司令斯巴达人波桑尼阿斯的堕落腐化,雅典人被推举为希腊反波斯联盟的首领,公元前478年,提洛同盟成立。但是随着波斯的威胁日益减小以及同盟者的失策(只缴纳金钱而不提供船舰使得雅典有机会建造强大的海军),雅典人开始加强对同盟者的控制,并试图将其变为缴纳贡赋的附庸(除了开俄斯与列斯堡供给船舰外),镇压了一系列同盟者的暴动,将同盟变成雅典的帝国并使其成为了雅典收入的最主要来源。
雅典与斯巴达的交恶从波斯战争后就开始了,按照修昔底德的说法,这一过程始终伴随着斯巴达对雅典势力的日益扩大的恐惧;地米斯托克利的诡计、第三次美塞尼亚战争(前464年)、雅典与亚哥斯[3]结盟(前462年)使得双方的隔阂日益加重,而前457年的塔那格拉战役是双方公开斗争的开始,直至前446年优卑亚暴动被镇压后,双方才签订了三十年和平条约(前445年)。
但是好景不长,公元前435年,科林斯和科西拉之间爆发了关于伊庇丹努的争执并演变为武装冲突,科林斯战败;而雅典出于掌控科西拉海军的目的于前433年与科西拉订立了防守同盟并于前432年在西勃达击败了科林斯,这加深了自麦加拉加入提洛同盟以来科林斯对雅典的愤恨。之后,由于受马其顿的柏第卡斯、斯巴达、科林斯的影响,前432年,波提狄亚暴动,雅典将军福密俄封锁波提狄亚。终于在科林斯、厄基那、麦加拉等城邦的鼓动下,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以解放全希腊的名义向雅典宣战。虽然科林斯在促成大战爆发上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但是不可否认斯巴达早已心生战意。
(二)阿基达马斯战争与混乱的扩大
(前431年—前421年)
战争的前十年至《尼西阿斯合约》的签订是战争的第一阶段,这一阶段以时任斯巴达国王阿基达马斯的名字命名[4]。阿基达马斯战争将从前希腊世界积累的一切矛盾都一一发掘出来,这些不安定的因素在希腊世界肆虐,造成了空前的混乱,城邦内部的民主党与寡头党之间的矛盾、有领土和资源纠纷的临近城邦之间的矛盾、母邦与子邦之间的矛盾、雅典和附庸城邦的矛盾、希腊世界与其他国家之间的矛盾将希腊世界一步步地推向了混乱的深渊。
前431年,底比斯人袭击普拉提亚,标志着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同年,在阿基达马斯的率领下,伯罗奔尼撒人第一次入侵亚狄迦[5],此后阿基达马斯率领伯罗奔尼撒人多次入侵亚狄迦地区,但是因为伯里克利的政策(雅典人全部迁入城内,在海上骚扰敌人,通过持久战获胜,雅典帝国完全有获得胜利的丰富资源),伯罗奔尼撒人皆无大功而返(季节性蹂躏乡村并不具有很强的战略杀伤性)。
由于大批雅典人迁入城内导致城内卫生条件恶化,前430年,瘟疫在雅典城爆发,这次瘟疫给雅典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并导致伯里克利这位“第一公民”在雅典最需要他的时候病逝了,此后的继任者皆苦于党派斗争,雅典渐渐地背离了伯里克利的防守政策,开始将战争扩大化,对附庸的压榨加重,雅典帝国内部矛盾激化。公元前428年,列斯堡的密提林暴动了。一年后,密提林陷落,雅典人关于如何处置密提林人展开了辩论,在愤怒与冲动中,雅典人在克里昂的影响下决定对密提林人实施屠杀;次日,雅典人仓促地收回这一决议。
同年(前427年),在250名被科林斯俘虏的科西拉人回国后,科西拉爆发了内乱。自此,内乱就在整个希腊世界蔓延开来,每个城邦都深受内乱之苦,城内的民主党人和寡头党人相互攻讦,甚至不惜以出卖城邦的代价换取统治的权力。更有甚者爆发了像科西拉内乱一样的流血冲突,以往的伦理被歪曲,公民的道德被败坏,父子相残和神庙屠杀的恶劣行径时有发生,整个希腊世界的道德水平大大下降。
就在密提林陷落的同年,西西里的林地尼与叙拉古发生了战争,林地尼派以修辞学家高尔吉亚为首的代表团前往雅典求援,雅典人派出了一个舰队,除了援助林地尼外,还为了防止西西里对伯罗奔尼撒联盟的支援以及初步试探是否可以占领西西里。
饱受瘟疫与暴动之苦的雅典帝国由于一次意外的幸运占领了派娄斯,占斯巴达公民数十分之一的重装步兵或战死在派娄斯或向雅典投降,这一事件大大挫伤了斯巴达内部统治的基础,希洛人开始逃亡。斯巴达被迫向雅典提出议和,但是克里昂主导的公民大会驳回了这一请求,希望扩大战果。雅典于前424年攻陷了锡西拉。斯巴达人的士气一落千丈。
但是同年,随着西西里的联合与斯巴达的伯拉西达成功营救麦加拉、远征色雷斯、鼓动雅典属国暴动、攻陷安菲玻里与托伦,雅典人决定与斯巴达媾和,签订休战和约。一年休战期结束后,雅典主战的克里昂远征色雷斯,与伯拉西达在安菲玻里爆发了战斗,克里昂与伯拉西达阵亡。雅典和斯巴达的主战派受到了冲击,议和的声音占据上风,人们对旷日持久的战争感到了厌倦;事实上,无论是雅典和斯巴达,在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尤其是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都是信心满满,颇有希望的。公元前421年,雅典与斯巴达签订和约,该和约以雅典将军尼西阿斯的名字命名,史称“尼西阿斯和约”。
(三)尼西阿斯和平(前期)与和约的维系
(前421年—前416年)
《尼西阿斯和约》的签订标志着阿基达马斯战争的结束,伯罗奔尼撒战争进入第二阶段——尼西阿斯和平时期。然而《尼西阿斯和约》远不能解决希腊世界的各种矛盾,“十年的阿基达马斯战争已造成如此深的裂痕,很少会有严肃的希腊人认为战争已经结束”[6],战争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雅典和斯巴达势必要决出胜负。
斯巴达和雅典议和之后,科林斯颇为不满(认为斯巴达想要奴役整个伯罗奔尼撒同盟),这个好战的城邦鼓吹亚哥斯与之建立同盟,并且欢迎任何仇恨斯巴达的城邦(门丁尼亚人、卡尔西斯人等)加入,伯罗奔尼撒联盟走向分裂。 因为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分裂而导致的斯巴达一方的违约,雅典对斯巴达的猜忌越发严重。随着之后斯巴达主战监察官的上台,斯巴达主动违约和彼奥提亚联盟(前420年),雅典和斯巴达的关系恶化,再加上阿尔西比亚德的煽风点火,同年,雅典和斯巴达的世仇亚哥斯联盟。
前419年,斯巴达介入亚哥斯和埃彼道鲁斯的战争;前418年,斯巴达大胜亚哥斯,亚哥斯的亲斯巴达党人占据上风,取消了亚哥斯的民主政治,同时也取消了和雅典的盟约转而和斯巴达联盟;前417年,亚哥斯的民主党夺取政权,恢复和雅典的联盟。前416年,因为弥罗斯人拒不投降,雅典人在破城之后进行了屠杀。
在远征西西里之前,由于《尼西阿斯和约》的影响,伯罗奔尼撒联盟受到了冲击,斯巴达的领导地位遭到了挑战;同时由于和约无法得到执行,雅典和斯巴达的嫌隙也在逐步加深,但是双方并没有公开撕毁和约,也没有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直到雅典远征西西里之前。
(四)西西里远征与雅典的衰落
(前415年—前413年)
雅典人对伯里克利政策最大的背离就是发动了西西里远征,伯里克利的后继者一直对西西里抱有极大的野心;在尼西阿斯和平的后期,雅典人在阿尔西比亚德的煽动下,发动了对西西里的远征,雅典远征军全军覆没,雅典最优秀的一代人全都死在了西西里,城邦财政亏空,军备严重缺损,雅典日薄西山,走向衰亡。
公元前415年,西西里的厄基斯泰求援雅典,希望雅典远征西西里,并承诺提供足额军费;雅典人在阿尔西比亚德的煽动下(阿尔西比亚德希望通过远征提高个人声望,满足他声色犬马的欲望),决定派遣阿尔西比亚德、尼西阿斯(反对远征西西里,带着肾病被迫出征)和拉马卡斯率军远征。就在出征前,雅典的赫尔墨斯神像遭到了破坏,这被视为是阿尔西比亚德参与的反民主政变,但是由于阿尔西比亚德的政敌希望在他远征期间罗织更多罪名,便没有在远征前追究。
雅典的远征军到达西西里之后发现厄基斯泰根本没有足额的金钱供给军费,同时由于叙拉古的影响,西西里支持雅典的城邦少之又少,尼西阿斯建议回国,但是最终按照阿尔西比亚德的建议,去争取西塞尔人的支持,失去了回国或突击叙拉古的最佳机会。之后,阿尔西比亚德因渎神罪被召,在召回途中逃亡斯巴达。
前415年冬季雅典人进攻叙拉古城,在城下获胜。叙拉古向斯巴达派出代表,请求斯巴达派出支援军并在希腊本土加强对雅典的攻势,在阿尔西比亚德的策动下,斯巴达派出远征军,撕毁了和雅典的《尼西阿斯和约》。前414年,在叙拉古的雅典远征军进行围城,在围城战役中损失了拉马卡斯,军队的指挥权全部交到了尼西阿斯手中。
斯巴达的远征军到达叙拉古之后,叙拉古人士气高涨,并且与斯巴达人合作在城外击破了雅典人,反抗围城成功;尼西阿斯向雅典求援,雅典派遣了德谟斯提尼和攸利密顿率领一支新的远征军前往救援。前413年,叙拉古收复普利姆密里昂,获取了雅典远征军的军备与谷物,尼西阿斯率领的雅典远征军陷入窘境;同时,在希腊本土,斯巴达国王阿基斯率军入侵亚狄迦,占领狄里西亚,雅典奴隶大批逃亡,雅典状况大为紧急,同时进行两个战争的确让雅典人捉襟见肘。
德谟斯提尼的远征军到达叙拉古之后,还是不能扭转败局,雅典人堕入了绝望当中,士兵的身体状况也恶化了;但是尼西阿斯还寄希望于有人将叙拉古出卖给雅典人,拖延了撤退,之后由于尼西阿斯对月食的迷信,撤退再一次被耽搁。最终,叙拉古和斯巴达取得了海上的优势,并将雅典远征军全部消灭,尼西阿斯、德谟斯提尼、攸利密顿全部死在了西西里。
通过远征西西里,雅典人盲目扩大了战争规模,并尝到了战败的苦果。西西里远征军覆灭后,丧失了大量军队与资源的雅典由攻转守。波斯帝国介入伯罗奔尼撒战争,与斯巴达和叙拉古一道向雅典进行着最后的攻击。
(五)爱奥尼亚战争前期与雅典的政体更迭
(前412年—前411年)
西西里远征军覆灭后,雅典一片恐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抵抗到底,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加紧对同盟国的控制,采取节约和改良的政策,来应对斯巴达和波斯的进攻(前412年,斯巴达与波斯联盟)和同盟国的暴动。
前412年,开俄斯和米利都暴动,倒向斯巴达。同年,萨摩斯暴动,新政权倒向了雅典;并且在与斯巴达争夺列斯堡的战斗中获得胜利,恢复了列斯堡的原状。然而此时,斯巴达和波斯的同盟陷入了混乱,由于叙拉古忙于应付迦太基的挑战不能提供战舰,斯巴达只能求助波斯,然而波斯的替萨斐尼一直无故拖延,使得斯巴达和波斯的同盟大受影响。
阿尔西比亚德希望雅典能够将他召回,于是他声称自己能够使雅典和波斯建立友好关系,只要雅典不再是民主政体。前411年,雅典发生寡头政变,废止了民主政体;然而萨摩斯的雅典将军反对寡头政治,便召来了阿尔西比亚德,希望他能够保障萨摩斯的安全。同年,雅典人民反对当下的寡头政治,发生了革命,较为温和的寡头派执政。
也是在前411年,优卑亚暴动,这令雅典人十分恐慌,但是斯巴达人却没有抓住这个最好的时机进军封锁比雷埃夫斯港,雅典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斯巴达人证明是雅典人最有益的敌人”[7](不同的城邦公民性格所致)。
修昔底德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记载到前411年为止了,虽然我们为他不能写完全书而感到惋惜,但是通过这20年的记述,修昔底德已经将当时希腊世界混乱不堪的战争图景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了。每个单子化的城邦都在这场战争中找寻自己生存的逻辑,利用自身所能掌控的资源,利用各个城邦之间的矛盾,纵横捭阖,甚至是城邦内部的党派、个人,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生存,没有什么信念与依靠是一成不变的,每个人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城邦也是如此。
二:大背景 对战争爆发原因与影响的思考
修昔底德认为,“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和因而引起斯巴达的恐惧”[8],斯巴达无法忍受雅典对其势力的挑战并且担心雅典有朝一日会确立对整个希腊世界的支配地位,因而发动了对雅典的战争,并且在战争后期竭尽全力想要毁灭雅典。笔者斗胆认为修昔底德的表述有些含混,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对伯罗奔尼撒战争更为深刻的认识。
(一)对爆发原因的第一轮澄清——
非对称性战争与城邦模式的较量
伯罗奔尼撒战争显然是一场非对称性战争,参战的双方在各种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伯罗奔尼撒战争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两种城邦模式的较量,而不是简单的力量与支配权的较量,对这一点的澄清有利于我们加深对大战的了解。
雅典和斯巴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城邦发展模式,这种不同可以追溯到古风时代,“像所有城邦一样,斯巴达和雅典也面临着统治阶级精英内部的冲突、精英和大众之间的冲突,作为整体的共同体和近邻国家之间的冲突”[9],但是两个城邦为了安顿自身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这绝不能够仅仅用一个寡头政体和民主政体的分野所概括,雅典和斯巴达在发展理念、政治体制、军事装备、生活方式、公民性格等各方面上存在着十分巨大的差距。
斯巴达的莱库古为斯巴达五百多年的发展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且深刻影响了哲学家柏拉图对于美丽城邦的构想。在斯巴达,斯巴达人作为统治阶层接受其他两个阶层(皮里阿西人与希洛人)的供养,整日进行严苛的军事训练与公共生活,在贫穷中培养起对城邦和对美德的热爱;实行混合政体,防止僭主,政体稳定;以集体合作与勇敢著称的重装步兵威力巨大;生活简单朴素;公民性格审慎沉稳。雅典的发展道路则是经过了梭伦、庇西特拉图、克里斯提尼等人之手创立的。政治等级并不十分严格,流动性更强,而且最低一级的公民也有政治权力;实行民主制与抽签选举制;重视殖民,海军强大;文艺生活丰富多彩,资源丰富;公民性格开放,热爱冒险。
雅典和斯巴达两个城邦的两个模式的差距在战争中得到了放大,科林斯人鼓动斯巴达对雅典宣战的发言、斯巴达和雅典两军对垒阵前的发言中都少不了对自己模式的肯定与对对方模式的诋毁,任何城邦、任何冲突、任何言辞都体现着两种发展模式与发展道路的根本差异。类似于斯巴达模式的城邦倒向伯罗奔尼撒同盟,类似于雅典模式的城邦倒向提洛同盟,斯巴达会支持其他城邦的寡头党人,雅典会支持其他城邦的民主党人。在对是否发动战争的考量中,更重要的是与自身的相似程度与对对方的熟悉程度,联友攻敌的敌友划分往往按照发展模式的标准进行,相异所导致的的恐惧往往比相似更为剧烈。
(二)对爆发原因的第二轮澄清——
希腊世界各种矛盾的集中爆发
经过第一轮澄清,导致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原因更确切的表述应为斯巴达对雅典模式的恐惧,对被另外一种模式支配的恐惧,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被改变的恐惧。但是这么理解仍旧不够,伯罗奔尼撒战争不只是雅典和斯巴达两个同盟的战争,不只是两种模式的战争,还是希腊世界的大混战(就像第一部分重述中展示的那样),所有集中爆发的矛盾的激烈呈现。
伯罗奔尼撒战争是各种矛盾——城邦内部寡头党人与民主党人之间的矛盾、有领土和资源争端的临近城邦之间的矛盾、子邦和母邦之间的矛盾、盟主和盟国之间的矛盾、希腊世界和非希腊世界的矛盾集中爆发的结果,这些矛盾的数量之多决定了只有斯巴达和雅典双方盟主签订的《尼西阿斯和约》注定失败。《尼西阿斯和约》不能满足科林斯的利益,因此科林斯才会与亚哥斯联盟;《尼西阿斯和约》也不能满足其他城邦的利益,因此在尼西阿斯和平的前期,就算雅典和斯巴达有意和平,希腊世界也仍旧战火纷飞。
提洛同盟和伯罗奔尼撒同盟根本不是铁板一块,各同盟城邦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科林斯、厄基那、麦加拉绑架了整个伯罗奔尼撒同盟,发动了对雅典的战争;雅典的同盟者畏惧雅典而依附于它,一有机会便寻求暴动;亚哥斯和斯巴达的矛盾只是被暂时积压,《尼西阿斯和平》引爆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各城邦之所以选择加入对应的同盟,只不过是想借同盟的力量实现自己的利益诉求,城邦和同盟具有一些共同利益目标,虽然导致这一点的原因简单来看还是斯巴达与雅典两种模式的不同,但是这之下还埋伏着发展模式各不相同的各个城邦的算计与谋划。同时,每个城邦自身也远不是铁板一块,斯巴达和雅典的同盟撕裂了其他城邦,每个城邦都饱受党派斗争和内乱之苦。因此,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仅是两个同盟、两种模式的对垒,还是一次试图解决在希腊世界积久而成的各种矛盾的努力,最终以雅典帝国崩塌、最大的一种矛盾(雅典和斯巴达两种模式的矛盾)解决告终。
(三)一片废墟——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影响
伯罗奔尼撒战争最终以雅典帝国崩塌告终,斯巴达对雅典与雅典模式的恐惧消除了,但是这场战争远没有解决希腊世界的问题,反倒使得希腊世界走向了衰落与败坏。
伯罗奔尼撒战争宣告了雅典帝国的破产,证明了雅典帝国不可能成为一个稳定而长久的存在,雅典模式也不是一条可持续的发展道路(起码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时的雅典帝国是不能长久的)。雅典城邦过于激进的民主政体是政策多变(关于如何处置密提林人的决议)和政治不稳(诉诸民众的党争)的最大因素,也是产生煽动家和野心家的摇篮;雅典帝国以武力威胁附庸城邦的做法也不得人心,从内部瓦解的可能性极高;雅典民众政治智慧不足,富于冒险精神,更易被煽动(远征西西里的决议证明了这一点)。伯罗奔尼撒战争好似解决了斯巴达模式和雅典模式的冲突,战争的确证明了斯巴达模式具有雅典所不可比拟的优越性。
但是斯巴达模式也被伯罗奔尼撒战争所败坏,战争结束后,大量财富涌入斯巴达,一直以来接受贫困训练的斯巴达战士无法抵挡金钱的诱惑,走向了堕落。同时伯罗奔尼撒战争也暴露了斯巴达模式的其他问题,无法解决内部希洛人的问题导致斯巴达人无力扩张,缺乏冒险精神,过于审慎,生存空间易被吞噬,严格的政治等级制约了海上军力的发展。伯罗奔尼撒战争将两种模式的缺陷放大,雅典和斯巴达在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一点点走向堕落,背离了原有的方向,试图毁灭对方,而失去了内部修正与更新的机会,因此伯罗奔尼撒战争在发展模式的意义上使得整个希腊世界失去了走向未来的可能性。
伯罗奔尼撒战争降低了希腊世界的道德水准,扭曲了希腊人的伦理规范。科林斯为了击败科西拉,将之前俘虏的二百五十名科西拉人释放,纵容他们在科西拉开展流血党争;各城邦饱受内乱之苦,派别团体出卖城邦的事情时有发生;斯巴达为了取得对雅典的胜利,不惜和六十年前整个希腊的敌人波斯合作,而且伯罗奔尼撒同盟对此置若罔闻;城邦内部、城邦之间、希腊与外国的关系都会伴随着道德的沦丧而恶化。
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仅没有给希腊世界解决日益激化的矛盾提供一条可能的路径,反而扼杀了内部变革的可能性,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希腊世界还在重复上演着战前的各种矛盾,只不过因为雅典帝国的坍塌,这些冲突的威力大为减小了。古典时期辉煌灿烂的希腊文明渐渐地走向衰落,希腊世界将要退出历史舞台。
三:大趋势 对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的反思
伯罗奔尼撒战争将整个希腊世界推向了深渊,此时西方亚平宁半岛的罗马正在实行他的扩张计划,历史舞台的主角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更替。“人性总是人性”[10],修昔底德认为,过去发生的事情今后还会发生,只要仍旧跨入前人的道路,便会重蹈前人的覆辙,所幸罗马在起点就选择了和希腊不一样的道路,这也为今天我们思考世界政治局势提供了别样的参照。
(一)希腊世界的难题与罗马的方案
自青铜时代孕育希腊世界的萌芽以来,希腊世界就面临着发展的诸多选择,人生的命运就是由诸多的选择构成,正是因为希腊世界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才有了古风时代与古典时代前期的辉煌。
然而希腊世界的危机潜藏在盛世繁华之下不易辨明,虽然早已有发端,但是均没有得到实质的解决。希腊世界城邦和部落林立,彼此之间的关系忽冷忽热;城邦内部也是如此,各阶层之间的关系在磨合中艰难前行,斯巴达始终受国内希洛人的制约;雅典帝国建立后,雅典也始终受到附庸城邦的掣肘,并实施对附庸的压制。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希腊文明古典时代的巅峰、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
如前所述,伯罗奔尼撒战争将之前的矛盾激烈地呈现出来,试图给出一条解决的路径。然而斯巴达始终没有解决好皮里阿西人和希洛人的公民权问题,雅典人始终没有解决好附庸城邦人民的公民权问题,希腊各个城邦也没有解决好和其他城邦的融合问题,城邦内部的党派也没有解决好和平协商的问题,战事不断地升级,人民品性不断地败坏,所有人变得越来越狭隘,越来越自私,和平解决的可能性一点点被扼杀。
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没有出现扭转时局、实现和解与变革的伟大人物是希腊世界的不幸,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希腊世界的体制为希腊世界的危机埋藏了伏笔,希腊世界种种矛盾与冲突是希腊世界的体制的结果。希腊世界的狭隘使得每个阶层、每个城邦都固守自己的公民价值与公民群体,不能解决好和其他城邦、其他阶层的问题,武装冲突频发,内耗不断;同时小国寡民的城邦力量弱小,扩张程度有限,不能适应历史发展的要求,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回溯历史,希腊体制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存在。希腊人“拒绝相信神灵会给予任何个人或精英神圣的统治权”[11],这导致像古埃及一样的中央集权王国在希腊很难建立,希腊人以城邦共同体作为自己的组织形式,并且努力探讨“希腊问题”[12]的解决模式;希腊世界对“希腊问题”的普遍答案是拥有理性能力的人治国,但是各个城邦对拥有理性能力的群体的界定产生了很大的差异,雅典人认为神明赋予了全体男性公民平等的理性能力,而斯巴达则强调精英治国,有关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希腊世界差异、冲突与矛盾的一大根源。
但是更重要的是,希腊世界各个城邦在目睹了相互的差异的过程中始终没有改变自己对“希腊问题”的回答,这导致他们对公民权利的理解十分狭隘与吝啬,公民群体的固化导致了社会各阶层矛盾、城邦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内耗不断,扩张乏力,雅典帝国必然崩塌,希腊世界势必走向衰亡,伯罗奔尼撒战争必然发生。
所幸,罗马没有重蹈希腊的覆辙,建立了一个希腊人所根本无法想象的大帝国。经过王政时期和共和国前期对体制的修补与更新,罗马的战斗力大大提高,扩张的势头不可阻挡,但最重要的是罗马人拥有占有并维持一个帝国的统治智慧。罗马从建城开始就是一个开放和包容的城邦,在征服过程中,也因地制宜地为各征服区域提供了一套合适的接受罗马统治的方案,不改变原有的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这是雅典和斯巴达所做不到的),并且不吝惜授予其他地区公民权;同时在罗马城内,随着政制的完善和公民群体流动性的保障(授予一部分奴隶公民权),被统治者加强了自身对罗马身份的认同与归属感,帝国基础的加固使得没有多少人想要颠覆帝国。
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是两条不同的理路,希腊文明面临着罗马文明根本不会遇到的问题,罗马文明也面临着希腊文明根本不会遇到的问题,虽然希腊文明并没有在危急的关头实现自我修复而走向了衰亡,但是罗马文明为希腊问题的解决提供了罗马式的解决方案。
(二)古希腊罗马在当今世界的“重现”
的确正如修昔底德所言,人性不变,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的。古希腊伯罗奔尼撒战争在现代世界的延续就是持续了近五十年的美苏冷战,最终也以一极坍塌告终。美苏冷战是自20世纪以来全世界各种矛盾的集中呈现,局部冲突、政治狭隘与两极(两种模式)敌对在自伯罗奔尼撒战争以来的两千多年后得以重现,但是所幸核武器的发明与战争成本的上升使得双方都不敢走向全面战争,否则很有可能会使得整个人类文明走向毁灭。
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之后,美国主导下的全球化、网络化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全世界各个国家、各个群体之间的联系与合作得到了加强,政治也呈现出了新的特征与表象,不禁让人产生有朝一日建立古罗马式地球帝国的幻想。然而在网络化时代,国家的统治形式势必与古罗马有极大的差异,国家内部各群体的公民权利与地位势必要走向平等,族群、宗教与与之对应的生活方式必须得到更为审慎的安顿,而且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地球的人们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地球帝国(但是古罗马需要通过扩张安顿城邦内部的老兵阶层),同时地球走向一个国家也并不一定是历史的趋势。
无论怎样,留待历史证明的想法太多了,虽然人性不变,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的,但是历史的发展有无数种可能的路径,只有在相同的路径上才会遇到相同的命运,因此对古代希腊世界抱有敬意是必要的,感谢先人为我们呈现了人类安顿自身的一种可能性,而了解这种可能性应该是考察古希腊史与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最大的价值之一了。
[1],【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2页;
[2],这里的整个人类显然不包含东方世界;
[3],亚哥斯是斯巴达的世仇;
[4],唐纳德·卡根在他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将这一阶段的前期命名为“伯里克利战争”,他认为伯里克利在当时局势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在死后也保持着对战局的持久影响;
[5],谢德风先生译为“亚狄迦”,但是一般都称之为“阿提卡”;
[6],【美】伊恩·莫里斯,巴里·鲍威尔《希腊人:历史、文化和社会》(第二版),陈恒、屈伯文、贾斐、苗倩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41页;
[7],【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711页;
[8],【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21页,;
[9],【美】伊恩·莫里斯,巴里·鲍威尔《希腊人:历史、文化和社会》(第二版),248页;
[10],【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20页;
[11],【美】伊恩·莫里斯,巴里·鲍威尔《希腊人:历史、文化和社会》(第二版),4页;
[12],“希腊问题”指没有神灵赋予某一个群体统治权的城邦如何安排政治权力以实现正确的决策;